新雪旧南国

当我提笔写雪的时候,长沙上空飘过的那片云早已走了许久,艳阳升上来了数天,亮堂堂的天地也没有北风寒。唯独常年不见曦光的旮旯角落还残存几簇未消释的洁白,贴地的新草、压弯的枝条,隐晦地证明着其上曾有冰兽蛰伏。所以这个无冬的城市,盼星盼月等来的短暂雪季,也不得不说告一段落了。

所以此刻,再奇谲的想象,也难描摹出几天前漫天大雪的壮观。一天一地的飞羽,满街满园的银屑,随着咆哮的寒风,一瞬倾覆整个星城。雪白的宣纸恣肆铺开,楼房竖重,草木横轻,波磔抑扬的街区,洒下墨点是斑斑人影。天地卷,天神笔,人不意就这样入了画。上穷白,下尽白,中间茫茫一片也是白。

而那份感动已渐无从记起了。雪初落是是冰砂,毫不礼貌地叩响了我的窗户,噼里啪啦。我还没仔细分辨,满楼已爆发出潮浪般的呼叫,踢踏的脚步踩着欢欣的鼓点,迷迷怔怔揭露了落雪的事实。那就走吧,狂奔吧,一同冲出受力分析和氧化还原的藩篱,去那外面、那远方,迎着雪子的银帘手舞足蹈。我撂下笔,双手颤抖,感动就在此时击中了我,那迸发的长悠悠的感动。

每个南方人写雪都免不了遭北方朋友讥笑的。吴牛喘月,少见多怪,不过一种天气现象,哪里来的稀奇。到底还是稀奇啊。长沙这几厘米的薄雪,非那东北几尺冰可比拟,南方的雪可不是更金贵吗!生长在多雪之地的人,是如何也理解不了南人这种情怀。每一年的殷殷期盼,翻来覆去地猜测琢磨,提心吊胆半个深秋和一整个严冬,终于等来的一点安慰。那是每一个孩子的梦,每一个少年的浪漫,每一位老者的回忆啊!落了雪,没落雪,落了一个人间的奔走相告,掩藏了十年的失望,就揉碎成满心满眼的欢喜。

原本雪是没有什么美的。水若不想以水降临人间,那就以雪,以霜,甚至以冰雹,那唤醒普天同庆的魔法也就是每个人杯中的一氧化二氢而已。雪哪里来的美,不过沾了白鸽白狐的光,攀附了蒹葭和梅花,才讨了诗人一点欢心。这位公子翩翩如玉白衣胜雪,这位少女明眸皓齿雪肤花貌;衣袂一挥一扬,可算是抬举了雪。说是赏雪赏雪,赏的不过是北风卷地白草折,是故穿庭树作飞花,是皓腕凝霜雪,赏的是岑参、韩愈和韦庄。我们去那寒冷的严冬里,寻找千百年来渗入骨髓的情怀,那些念熟的句子,大如席和梨花,终于在现实中找到对应。那是脑海中的一湾故土,是以心看而不是以眼看,谙熟的景啊初遇的景,湿热的眼眶是回家的心绪。

一个人写文字,要感动,但不能太感动。不感动就没有句子,太感动也没有句子;站在弥天大雪里,踏落一串脚印,太多的情绪拥堵了奔流的血液,遣词造句的功夫被尽然剥夺。只能去看那被雪封冻的花苞,去看那蒙一层冰的池塘,去看换了羽的鸟们和在雪中巍然不动的老松。目迷五色,耳响千声,无穷无尽的未曾见的景撞入眼里,震了我一心的尊敬怵撼。所以只好等到雪走了,捉摸着背影急急记下依旧回响着的情感洪流,聊以纪念难忘的邂逅。

人们看雪,人们不看雪。和朋友一起登临高楼,在黄昏中眺望远方的灯影,不夜的长沙啊,永恒的霓虹灯给空气镀上五光十色的油彩。不停坠着的雪笼罩一片云雾,不是六芒星,倒像是银针;细细密密地扎下,插满了发梢。这时雪还小。大雪降是在一个清晨,我匆匆赶向考场,哗啦啦的鹅毛落得肆意妄为,怒吼的风和翻卷的白雪,不过几瞬我便顶了满头华发。

雪一直下,我们一直走,轻易就走到白头。

所以是这样吧。高楼之上,九霄之下,我伸手去接这上天的馈赠,雪却从发间穿过,从指缝间打着旋溜去了。我凝视着那片雪花,直到它消逝在更多茫茫的白中。我想,它既已从天而降走了这么远,又凭什么不能最终落在二十里外的一户窗下?

所以说到头来,记得真切的,还是雪初临的那晚。桀骜的风,袭人的寒,难凉炽热雀跃的心跳。我践踏了满地的清脆,伸出冻得通红的十指,捧拢一小团十年前的回忆。这是出口成章说李白的时刻,又或许是该留心灾祸了吧,但我只能把车窗上朦胧的霜雪,勾勒成一个好看的模样。神佛啊,我到底成不了诗人,也念不及苍生疾苦——如此平凡,我到底是一个如此庸常的人啊!我唯一想做的,不过是把满腔雀跃的欣喜,说与二十里外的一个人听。


Hermer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