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蝉同哭

我是并未预料到蝉声竟有如此的嘈杂的:在更多的文艺作品中,夏蝉只被贬为静谧本身的注脚,一个以动写静的鲜明样例。所以,这万蝉同哭的喧嚣,像一记讽刺深深的重锤敲在我耳膜上,震得我满心满肺庄严肃穆的疼。我到底是应当为我看轻了蝉而惭愧;而蝉又何曾在意我的想法呢?

若它们在意,也应在我走过时放低声音,礼貌地体恤我对宁静的需要;但事实非如此。这声浪——声浪,多么精要的汉语词!一层一层的铺开,此起彼伏地响起了;到了波形震动的峰点,方圆几百米的万蝉同哭,凄厉绵长,纵然苦冤的宿鬼也难相抗。纵然你是挺拔的受够了赞美的竹吧,纵然你是梧桐不等凤凰来不弯腰,在这不值一提的孱弱生灵的鸣声前,还不是颤抖求饶起来了?

然而背景音似是我对蝉积重难返的偏见。诗人再偏爱蝉声,它们也总归要为吆喝声、车笛声、机器的轰鸣声、城市的歌舞辉煌声让道。不夜的城市,只有酷暑的午间,大齿轮上的小铆钉们才层层渐渐都睡去,蝉终于找到机会抢占鼓膜的钟爱。背景音啊背景音,听到蝉鸣才说一声:这周围真是静!至于蝉在哪里,那是不为人所关注的。我用自以为犀利的眼光,探查了所经每一棵树的枝杈——他们说,蝉是吸树汁生的,只活在枝干上——没有活蝉的踪影。兴许是我的眼力不够,或者蝉们其实都偷偷藏进了枝繁叶茂中,那么蝉死,也总该落到地上吧?只是在人类发现蝉的尸体并唾恶前,它们已被蚂蚁、被鸟雀、被不知什么东西吃去了。蝉的生死轮回,干干净净都在人的视线之外。

所以人是不会注意蝉的:那么多工作要赶,绿黑黑的虫子有什么值得注意的?兴许蝉才真值得可怜,扯着肺奏响了一个盛夏,却分享不到一丝人情的暖。于是我不禁要怜悯蝉了,连带地下准备破土的幼虫,也一并纳入我的同情:这蛰伏十年,只为朝生暮死的可怜虫啊!你们到底什么也得不到,这人间可不比阴曹黄泉好!然而我怜悯兴许只换来蝉的讥笑,我越怜悯,蝉越讥笑得厉害。蝉又哪里期待人的关怀呢?

然而蝉是不会讥笑的,纵它穷尽了它的脑容量,也体会不到如此复杂的感情。它领会不到人们觉得它可怜,更领会不到人们说它只活一个夏天,却参透了生命的意义。热情地去唱,荣光地去死,蝉不知道什么是热情什么是荣耀——反倒是人!人空秉一个发达百倍的大脑,活了那么多个夏天,却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!


Hermera